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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七

正文 四十七 (第1/2页)

他说得很轻很温柔,就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踏着斜阳来到垄间塘畔,接那嬉游了一天的淘气小女儿回家吃饭。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直卷云霄的咆哮,世上至愤至恨的怒吼,一声入耳,裂胆摧心。
  
  没有人能理解这样深的仇恨。那东西如同从九泉之底爬出来的死魔化身,这世上活着的生灵它全都要吞入腹中方才甘心,纵有诸天神佛度化,大慈悲力也解不得这仇冤。任凭海枯石烂,它只是长痛不息。
  
  法阵中央七根石柱围出北斗之形,柱顶七张喜怒悲欢各异的图腾脸谱上,溅满了鲜血。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简简单单的石柱排列实已蕴涵了星象玄妙至理,以髑髅为钥血为锁,封印住洪荒古魔巨力。
  
  尸山血海中升起天下战神。迦罗那迦,血龙鹫,这十六丈长躯的妖兽被困于北斗阵形。蜿蜒如巨蟒的身躯满布盘口大鳞片,腥涎粘连,闪耀着惨碧光芒。蟒背生有一丛龙鬣,如刀剑向天矗立。它半悬阵中,头向斗柄极力探出,身子落于斗魁之间,长尾圈圈盘绕,无力地堆积在地下,形成一座小丘。
  
  在斗口上应天枢、天权二星位的两根石柱之顶,高高缚着一对只剩骨骼的巨翼。经过十年风吹雨打,早已被洗刷得不带半点皮肉,宛如两架被掀去了船帆的破桅兀自光秃秃地耸着,然而森森白骨张牙舞爪,乘风破浪之势,十载之下余威犹存。可以想见当这对巨大神翼振羽腾空之时,曾掀起过怎样席卷天地的风暴。
  
  食龙者迦楼罗王,一飞冲天,张口可吞日月!曾有一个时候这双翅膀焕发出八万四千色相,佛陀座下金刚七宝璎珞,不能形容它的壮美。巨翅带着女孩纤弱身影盘旋天宇,所过之处层云破、光明现,烈日和着金翼万丈光辉刺下,这世间众生如蚁,无一不臣服在她的羽翼下。
  
  那一天翱翔九霄,青袂……你是多么的……自由。
  
  他仰头望着那对惨白的骨骼,如今它们被几根长钉牢牢钉入石柱,囚成一面再也飞不起来的死旗帜。钉头老锈凝着十年前余血,雨后闻腥犹带铁。磷磷碧火照耀之下,但见这人面蟒身鸟翼的魔兽竭力伸着长颈,在北斗阵中徒劳挣扎,那张脸眉目五官尚存,却是密鳞丛生血痕纵横,扭曲得不成人形,比西域密宗寺庙之中的神魔像还要狰狞。蜿蜒长躯自颈及尾插满了长可数丈的锐口钢管,浓稠碧血自管中引出,汇入环绕阵外的一圈深沟汩汩流淌,腥气刺鼻。十年来活取胆汁鲜血,这是生不如死之苦。
  
  北斗阵中无数尸骸堆积在妖兽身下,每一具皆被吸干了血肉,尸山最顶端依稀还辨认得出那个身穿深紫道袍的男子——片刻前生龙活虎的紫阳真人此时俯伏骸骨堆里,拧过了颈子,干枯的骷髅脸上犹自带着个龇牙咧嘴、玩世不恭的笑容。
  
  血龙鹫长尾甩动,腥尘纷飞,击碎了数十具骸骨。它向天昂起头颅,那张似人非人的狞厉魔面张开大口,一声长号震动山谷。
  
  站在阵外的老人扬起左臂,雁足架在臂弯。七根冰弦泠泠微颤,这一下姿势优雅之极,便如一个长发萧散的林泉隐士敛衣鸣涧之畔,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黑袍巫皇魔功惊世骇俗,一举驱散了迦罗那迦十载喷吐出来的冤魂血雾,然此时手指按在羽弦之上,却没有弹出半丝琴音。
  
  他只是看着北斗阵中咆哮的战神,轻轻地说了一句:“青袂,不要哭。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人相信,你也是会痛的——人。”
  
  “哈哈,果然是‘父女’情深!”血雾被琴音吹散之后,北斗阵后仍有一小团阴霾悠悠浮动,阴霾之中有个夹枪带棒的尖细声音响起,“天下做爹爹的都是这么待自己女儿的吗?那这个世界可就太热闹了……”
  
  声音乐得前仰后合,仿佛无限快意。迷风专注地仰望着血龙鹫,目光根本没错开半寸,但他的语声却如一条飞蛇凝聚起来,绕过占地数十丈方圆的法阵,径向发笑者游去。
  
  “我既上得此峰,今日一战势所难免。事到如今阁下也不必再躲藏了吧,万般恩怨终须有个了断!”
  
  语声缓缓游至法阵之后,句尾断字陡然爆发出一团红芒。阴霾中挥出一片黑色袍袖,接住了这团光。滞重的血色沿大袖滑落,不待坠地已凝为丛丛赤红冰锥。
  
  “还没开打呢,一声问讯就出到裂血七杀,这可有失身份啊。我说巫皇陛下,怎么您越活越回去了,当年那份傲气呢?”那声音施施然踱出,“十年不见,你太让我失望了。”
  
  自阴霾之中显身的、躲在幕后操控这场旷世战局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说他年轻,只因他容颜清秀,虽然眉目间始终缭绕的一丝戾气使那张原本美好的面容显得说不出的别扭,虽然他的嗓音比宦官还怪异,但言谈文雅,神采照人,活脱像个汉家的翩翩公子。
  
  然则他身高未足三尺,裹在一袭长拖到地的黑袍之中,威严中隐生滑稽,便像是一个小孩偷了大人的法衣来穿。他伸出一只小手掸了掸袖上残冰,笑眯眯地望着迷风。
  
  是苗丹。主持夷汉十年之战、令天下几乎倾覆的折翼山至高无上的大巫,是那个曾经像条忠狗一样苦苦追随在他身后的单纯热切的萨卡青年,苗丹。
  
  迷风淡然与他对视,似乎丝毫不奇怪短短十年之中这年轻人何以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巫术,又是如何变成了这样一副面貌。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师父都教了我什么吗。今天我就告诉你,先师教给我的是:一个男人学得一身本事,便要保护身边妇孺亲人。倘若连她们都护不住,遑论家国。”老人冷冷说道,“无论生死,人要对得起自己的亲人。我曾害了世上真心待我的两个女子,害了天下百姓,今天我必须结束这错误——这就是黑袍遗训,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苗丹,出手吧,你也算得偿所愿,死了也该没遗憾了。”
  
  “我当然不会遗憾,因为要死的是你。你知道我此刻看到什么吗?我看见一个糟木头一样的老废物,他只能口出狂言,以此来掩饰他的恐惧和无能。我看见黑袍巫皇死了,所有的力量、气势都烂成了泥,只剩下装出来的空架子。迷风,你真可怜。”
  
  苗丹的语调冷静而优雅,甚至带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味。这是怪诞的画面,萨卡大巫身如*,却生着一张俊朗的成年男子的脸,虽然整个缩小了一号,他眉挺如剑,薄薄嘴唇转折出坚毅的棱角,清秀容貌掩不住一股刚戾之气。毫无疑问,这是个习惯于主宰别人的统帅、充满征服与破坏欲望的男人。望向远方厮杀的将士,目光一闪,就把整个战局罩住。可是他抬手掠着鬓发,姿态娇柔,好似春闺女儿晨起梳妆,自然流露出的媚态与狠辣神情杂糅,令人心生寒栗。
  
  仿佛在这具已然自相矛盾的肉身内,凌厉冷酷的男人与天真无邪的少女再一次矛盾地交叠。似有两个鬼魂附在这畸形躯体上彼此争夺,显出一种阴气。苗丹本人好象并不自知,只顾捋着头发——道髻高耸头顶,黑袍大袖飘飘,他看上去完全像个汉人术士——就像十年前的迷风。
  
  “他老人家教你的就是这些?好吧,不管真假,我承你这个情。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苗丹微微垂头,以眼角斜睨对方,低笑一声,“大祭司,你看清楚,我不是当年跪在你脚下的那条狗。今天的大巫苗丹,他是怎么来的,你不想知道么?别说你不感兴趣,你可以假装不在乎苗丹的一切,但……迦罗那迦呢?”
  
  一绺长发在他指上绕了三匝,如乌丝映衬白玉,清艳无方。苗丹忽然扬手将这绺头发朝后一甩,展臂迎着大风,咯咯笑出声来。飞扬舞动的青丝、任性不羁的姿势……啊,眼前人多像一只飞鸟,如此自由自在……迷风用力闭上眼睛——这个裹在黑袍里的男人,像青袂!
  
  明亮的笑声回荡不绝。他在笑声中深深吸气。其实他知道的,大巫苗丹的由来。
  
  世上只有萨卡族长和大祭司掌握的秘密:当迦罗那迦解除封印恢复真身之后,可以由一名血统纯正的本族人与它签订契约,彼时迦罗那迦已被囚于北斗,不管它是否愿意,都别无选择。
  
  所谓契约当然不是寻常的文书画押,人与上古魔神的交易,自有一套神秘而邪恶的程序。订契成功,这名族人便可得到来自迦罗那迦的强大法力,各种世间巫术此时于他无非雕虫小技,自可融会贯通,哪还需要苦苦修炼?
  
  随魔神伟力注入此人身躯的还有迦罗那迦这一生的一切记忆,包括在它还是圣女的时代,所有的习惯、喜恶与悲欢。
  
  她记得些什么,他就知道些什么。她做人之时根深蒂固的动作、神态、细节……也会在他身上不自觉地流露。这是订契者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可以说那个死去圣女的灵魂,确实已附着在他身上。
  
  关于人魔之契的秘密在萨卡族中已流传了几百代之久,然而苗丹是第一个尝试者。因此前从来没有任何一头迦罗那迦能以真身呈现在族人面前,并且用来交换这份力量的代价,极其惨酷。
  
  迦罗那迦需要人类将鲜血与死亡、终结与绝望奉献给它。它是喜欢毁灭的神祗。
  
  “……它要的是身边血亲的死亡,一条血脉的终结。我把这些都给了它。我的父亲、弟弟、妻子,我那刚满一岁的儿子……我把他们全都献给它了啊!迦罗那迦,它应该满意了,是我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推进法阵,推到它的嘴里……亲手……亲手……”苗丹抬起那双婴儿般的小手放在鼻子底下翻来覆去,不像在看,倒像是反复嗅闻着残留指间的、十年前亲人鲜血的气味,优雅镇定荡然无存,他定定地瞧着自己的手,面上似哭似笑。
  
  “它吃了我的父亲、弟弟、妻子、儿子,一个一个地吃掉了他们……你不知道我儿子有多聪明,他已经会叫爹爹了,我站在这石阵外抱起他来,他喊爹爹,他对我笑,他拉着我指头来回摇……才一岁啊,我儿子!”他整张脸抽搐了几下,泪意终于化作狂笑,“然后,我把他扔了进去,亲手……哈哈!哈哈!”
  
  “你再也不会有儿子了。”迷风喃喃道。
  
  “对。你怎么知道?是了,你是大祭司……你当然知道血魔契……我再也不会有儿子了。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一辈子都不能再有后代,祖宗传到我身上这条血脉,永远地完了。你看见了,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迦罗那迦我的神明啊,她真是大慈大悲,哈哈!”
  
  “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选择的。苗丹,吃了你的亲人的是你自己。”
  
  “没有人逼我吗?大祭司!”他从齿缝间一字字地吐出这称呼,“你说得对,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因为我是萨卡人,我不能看着我的同胞完蛋!因为有一个人答应过和我们共进退,可是他却背叛了我们。因为萨卡人瞎了眼,被一个临阵脱逃、背信弃义的小人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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