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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七

正文 十七 (第2/2页)

“叫你别再跟着我!给我滚!滚!”
  
  他的身子一挪开,黑暗中方显现出另一个影子。同样的瘦削细长,同样的默不作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如同贴附在他背上的一个魂灵。
  
  苗丹说:“大祭司,请您稍安勿躁。”
  
  迷风躬着腰,两手支撑在膝上,只是喘气。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寒冷的声音,像一匹受冻的老马。
  
  “看来计划很顺利,圣女这会儿一定已真心爱上了那家伙吧。汉人谈情的花样就是多,族长找来的人不会错的,听说那家伙在中原专门靠骗有钱女人为生呢,多少阔太太都栽在他手里,何况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呵呵。大祭司的妙计果然奏效。如今万事俱备,三日之后衅旗启战,我萨卡大军出征,这下可要把从前受的气全都讨回来。”
  
  他耳中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太剧烈的喘息夸大了感官的存在,仿佛他的身体无限地扩大开去充斥了天与地,整个天地间全都是他,世界变成一具疯狂起伏着的巨大的胸腔,就要被自己的呼吸涨破。血的气味与咻咻的鼻息,黑暗中充满一种气涌如山的巨声,那混乱嘈杂之中只有这个年轻、欢乐、志得意满的声音滔滔流淌下去。
  
  “所有准备都是万无一失的了。有迦罗那迦保佑,凭那群养尊处优的汉狗,怎配和我们的健儿为敌!只不过……听长老们说,中原却也有一批会法术的人呢,汉人叫他们什么剑仙,中原的剑仙好象不少,有一个叫蜀山的地方,更是最有名的剑仙云集之处……长老们担心战争开始后这批人会来插上一脚,据我们的探子回报,蜀山掌门其实不大管人间事的,如今掌着实权的似乎是一个姓楼的老儿,他们叫他什么使者啊……怕就怕这老儿多事,倘若当真弄了一帮会法术的家伙来跟我们捣乱,倒也麻烦……大祭司,您从中原来,以前有没有见过蜀山的人?他们真像传说中那么厉害吗?”
  
  “你问得太多了。”年老的祭司喘息良久,努力恢复应有的威严口气,“这么多年,你一再无礼纠缠,我已不加追究。这场仗该怎么打,是我和族长、九位长老的事。苗丹,别忘了你的身份。”
  
  太黑了,完全看不清那年轻人的脸。只看见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正因为苗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才不能置身事外——大祭司怕是不知道,我已被二长老选为传人,日后督造战神酒的职司,便是由我掌管。难道大祭司没有发现,我已很久没来打扰您了?恐怕您忙于圣女计划,近两年山下的事情已充耳不闻了吧?我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了,我已娶了妻,几个月前儿子也生下了。您的训导我一直记着,今天前来,除了商议军情之外,便是想让大祭司明白:苗丹不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仰慕您的本事,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知道再怎么缠着您也是没有用的,要证明我的决心,唯有自己上进!”
  
  “很好,我已经看到了。既已成家立业,往后更该保护好你的妻儿。战神酒……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族人如此信任你,你便要对得起他们才是。”老人萧索地挥了挥手,“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站。”
  
  “如果蜀山的人真来捣乱怎么办!大祭司身为当世巫皇自然不惧,但一棵大树罩不住整片林子,虻虫多了,再凶猛的野牛也要倒下。族里的这句老话希望您还没忘!您已经看见苗丹有天分,求您收我为徒,只有跟着您才能真正成为伟大的巫师!我想帮助您打败那些家伙,一起保护我们的族人,求您了,大祭司!”
  
  苗丹激动地高喊,几乎声嘶力竭。老人却摸索着了一块岩石,把额头抵在上面。连星光也照不到的岩下凹处,黑暗之中更黑的一片阴影……青年徒劳地瞪着那个身躯慢慢地蜷缩起来。被称为巫师之王的男子,威名傲视法界震慑六合,而他只是在暗影中一直沉,沉下去。
  
  “大祭司,您一身本事就甘愿让它跟您一起烂掉了吗?您总会死的,我知道您只能长生,不能永生——谁也不能永生不死!圣女不是您的弟子,您自己也清楚的,其实折翼山里只有我,只有我可以传承您的法术!”苗丹咬牙叫道,“这几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您还不相信,我就让您看。”
  
  地下突然钻出无数张牙舞爪的树根,悉簌声响成一片,如大窝毒蟒自蛇穴中爬出,彼此虬结在一处一古脑儿地向猎物涌去,瞬间将那块岩石和躲藏在其下的人堵了个严丝合缝。从蠕动着的包围圈之外看不见,在那些纷纷往迷风身上招呼着的尖利树根中间隐约浮现起一张又一张似人非人的、模糊的面孔。
  
  萨卡族历代相传的召唤木灵之法,虽不算什么高明巫术,苗丹能在短短几年中修习到这个境界,却也实属难得。
  
  “大祭司,得罪了!”
  
  苗丹迅速地结过几个法印,陡然双手一分。树墙体积猛地缩小了数倍,朝岩穴中硬挤进去。这一下别说刺,碾也把他活活碾成了人皮。苗丹动手之时本已横下一条心,反正若不能得遂心愿,自己活着也是无味,因此居然不遗余力,使出杀招。
  
  还没来得及看清木灵阵是如何破掉的,他的身体已腾空而起。
  
  年轻巫师朝后飞了五六丈,重重砸在地上。漫天如暴雨乱落的木片利屑与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他感觉到胸口的疼痛。苗丹艰难地支起半身,抚胸大咳,摸了一手湿粘的液体,还有细小冰冷的霰粒夹杂在指间。
  
  “这招‘寒霜箭’是我习学法术之初,先师所传的第一手入门功夫。方才我用的力道也正像当年初学时一样,多一分也没使,并未倚老卖老欺负你。”大祭司踏着满地兀自抽搐的断木残藤走来,依然是那个瘦弱到风一吹便倒了似的、老人的身影,浓夜中只如一片薄纸一般。苗丹痛声咳嗽,眼睛花了,看不见迷风的黑袍如何猎猎飞舞,然而他确实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力——就像一个匍匐在泥涂中的乞丐看到国王站在面前时的那种压力,云泥之别也无法形容这样的悬殊,对方无须多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不必看见,单是他的存在本身便足以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苗丹匍匐在地。他知道面前的老人正是巫师之中的帝王。所有的衰老、脆弱、和善与耐心,只是伪装。黑袍巫皇的狂傲残酷,他其实早该知道。迷风不是善人,从来没善过。
  
  “你已尽力,我明白。但是要做黑袍传人,苗丹,你这辈子没指望了。做好你该做的事,再来烦我,我一定杀了你。”
  
  他径直从他身上跨过去了,一眼也没朝下看。苗丹把脸深深埋在潮湿的泥土中,突然抬头,用尽全身气力喊道:“为什么你会烦?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你不敢,你心里有鬼!大祭司,你爱上了圣女,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在吃醋……哈哈!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再收徒,你真把她当徒弟看么?什么大业为重,全都是撒谎!没有感情的巫师之王也会动心,爱上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她不是人啊,哈哈!”
  
  他越笑越是歇斯底里,捶打着地面,仿佛天下最滑稽的事情无过于此。
  
  “大祭司,你心里很难受吧,圣女可不知道,她现在风流快活得很呢,哪里还会想到你这老头子!你往上看啊,你看啊!她就在你头顶上,正跟那小子干着那种勾当,你的高贵纯洁的圣女……你想不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想不想听她被人家压在身子底下时是怎么喘气的?我告诉你,女人在这种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娶过妻我知道!你的圣女被别的男人扒光了也只不过是条发情的母狗,你上喀都什吧,爬上去就看见了!”
  
  他仰着一张沾血的脸,将最污秽的语言像毒箭一样冲着迷风远去的背影一句句掷过去。这是唯一可以刺痛那高高在上的王者的武器了,他很清楚。
  
  如果他被激怒了,回过头来杀他,也好。
  
  苗丹疯狂地大笑、咒骂。他真的已经不怕了。然而迷风并没回头。
  
  在这些毒辣地嗖嗖乱射的污言秽语中,那袭黑袍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然后飘远,消失在天地一色的黑暗里。平静得就像一滴水珠没入了巨浪,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注定将毁天灭地的一场海啸就要来了,多一滴水,少一滴水,根本没分别。
  
  苗丹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难听。
  
  “大祭司……这世上对你最忠心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就看不见……苗丹这一生唯一信仰的神明便是黑袍巫皇啊,我连迦罗那迦都不信我只信你,可是你……”他呆呆地望着空茫夜色,失去了诅咒与嘶嚎的力气。
  
  “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只希望你也别忘了……大祭司。迷风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三百年前的誓言,天地都听着……大祭司,但愿你,莫负我萨卡。”
  
  年轻人说了这几句没有人听见的话,疲惫地趴了下来,低声哭泣。
  
  回到草庐的时候,天色刚刚开始发白。
  
  很远便望见家里的灯火。师父多年来的习惯,夜间从不熄烛,这个身穿黑袍杀人无数的男子似乎害怕黑暗,他窗口透出的黯淡光晕陪伴她度过了十八年,六千多个漫长的寒夜。每一次夜中漫游归来,青袂从不担心迷路,师父窗口的灯火在整个一片漆黑山脉里,是唯一的光明。折翼山再茫无涯际,她也找得到他。她知道他在等她。
  
  现在他的灯依然亮着。可是她就要走了。
  
  青袂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默默走进草庐。
  
  家里跟往常一样,收拾得纤尘不染,青石地上空空荡荡,除了那个孤独的男子。师父还没睡,他在抚琴。凌晨的山风凛冽刺骨,但再猛的风总吹不灭他点燃的烛火。青袂望着那枚略显透明的冷黄火苗——它颜色那么浅淡,几乎要融于空气,可是直直屹立在穿堂而过的大风中竟无丝毫摇动——那不是火,它静定得像一颗琉璃珠,坚硬而冰冷。什么也不能让它颤抖。
  
  恐怕就连这小小的烛火也是妖巫的杰作吧?是的,面前这个人,他是妖巫迷风,是萨卡全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一个黑袍巫师。用这双没有感情的手,控制天地万物。
  
  她无声地从他面前走过。从那天开始,他和她再没说过一句话。快一个月了,她夜夜不归,可是他从没问过一声,你去哪儿了。
  
  淡黄烛火消失在晨曦中,那虚幻、虚弱的光亮,火像是燃烧在水底。昼夜交替的时分,一切都如梦魇。虚飘飘灯光照着迷风的脸,那把裹在黑袍里的瘦削骨架……他的脊背驼着,像一张再也拉不开的弓。师父真的老了。纵使掩藏于长须长发之下的容颜仍如少年,他还是老了。他眼里的夜那么黑,天亮了,它永远不会亮起来。她看着这个衰老无力的男子,是这样在无边夜色中,安静地沉没。
  
  少女的赤足一步步踏过石砖地。青色衣摆飘扬,在他的视野中渐行渐远。琴声悠悠。那双苍白的男人的大手,只是拨弄着七弦,不疾不徐。黑袍迷风永不改变的冷静。
  
  忽然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坠在琴弦上,打断他手下缓缓流淌的调子。
  
  “青袂……”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男人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
  
  她停下脚步。垂目注视。击打琴弦的是她发际飘落的一片枯叶,不是眼泪。青袂梦游般抬起手,抹抹脸颊。那儿空无一物,被夜风冻得冰凉又干燥。
  
  青袂没有眼泪。在他面前,她从小到大,从不曾流过半滴泪。
  
  黑袍中伸出细长手指,他拈起弦上枯叶,将它放在手心。
  
  “你回来啦。”
  
  她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我回来了,师父。您还没歇息么?”
  
  迷风的目光从琴弦上扬起,望向眼前人。她纤细的身体躲在青袍中微微发抖,脸儿还是那么白,没有一丝红晕,可散乱长发与一对跳荡着火光的绿眼睛出卖了她——眸中的艳彩就是她藏不起来的赃物。青袂,这小小的女孩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哪怕怎样努力伪装,也瞒不了。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多像一尊冰雕美人,不沾七情六欲的绝尘离俗的圣女……但他看见冰里封冻着的烈焰。她整个人透出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娇媚,容光焕发,活色生香——那是少妇才有的美。苍白的花儿结出了饱满欲流的红艳浆果。冰里头窜动的火,他知道是什么事情带来的温度。
  
  她不再是“女孩”了,更不是圣女。尘世的情与欲,她都已尝过。她多么美……这个新婚燕尔的、脱胎换骨的,小妇人。
  
  “又偷着去爬树了吧。下次记得把头上的树叶摘干净了再回来。”迷风说,“我还没老糊涂呢。在哪里疯了一宿,浑身都是土。现在洗澡去,你该睡了。”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这些话听上去这么熟悉。青袂一言不发,披着一头拖过脚踝的长发,像个小贼悄悄绕过他,她不敢看他……啊,她还是怕他,和她六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是那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在师父眼皮底下耍着小花招的孩子,他怀里揪着胡子咯咯撒娇的心肝……天恩神赐的宝。他和她最好的光阴。
  
  仿佛十八载时光倒流,这一刹,唰唰在他胸中团转。那是一段疾速呼啸的隧道,一切已死的梦境在幻觉中复活翻动。可是有些事情,是再也回不来的了。死去的东西永远也活不转来,他知道。
  
  她走了。
  
  迷风攥拢五指,那片枯叶碾碎在他掌心。纷纷屑屑的细雪从指缝飘落到黑袍上。如同他脚边早已熄灭的线香,长长余烬弯垂下来,没有了温度。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
  
  很久以后青袂还记得,那一天她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草庐厅堂,回去她自己的卧房。
  
  走了很远,依然听到琴声。师父还没睡,她离开之后,他还在弹琴。
  
  师父的琴声和子衿的不同。有时她也觉得奇怪,都是七弦,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弹出来的声音会有这样大的区别,几乎使人错疑那不是同一种乐器。子衿会弹好多好多中原流行的曲子,温柔的,甜蜜的……销魂蚀骨。不过他最喜欢弹给她听,那一首曲辞里有他们俩的名字的歌。你是那穿着青青衣裳的姑娘啊……我一天看不到你,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青袂,我们的名字在千年之前就已被写在一起,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逃也逃不开……你注定是我的人,青袂!当子衿弹琴的时候,喀都什终年寒雾也被逼退,就像他念给她听的诗句,波涛拂拂指际起,花在春风月在水。这潇洒的汉人少年宛如从天而降,他的亲吻与热情都让她意乱情迷。
  
  而师父的琴声为什么,为什么永远这样冷。六年?还是七年了?她没听他弹过第二支曲子……那双流泻无双仙音的手,梅花三弄,空谷幽兰,他指端能够随时开出世间最美的花朵,可是他再也不给她看。她在他的琴音中长大,终于无法忍受。这个黑衣长须的男人,他的寒冷就快要把她冻僵,像一只雁,此年她终于决定追随着温暖的方向而去,远走,高飞。
  
  她的脚步在厅堂门口停留四分之一秒。青袂飘动,再无返顾。于是她没听到有一声轻微的杂音扰乱了那熟极而流的旧曲,这些年来听惯了的调子……日日夜夜他只是弹着它,一万遍,一亿遍。不疾不徐,冷如水,静如冰。
  
  一万遍,一亿遍。再敏锐的耳朵也听不出那一点几近于无的杂音。滔滔琴声中它像朵六月天飘下的雪花,未及落地已经枯萎,留不下半丝痕迹。
  
  一滴眼泪落在琴弦上。溅起几屑破碎光明,瞬即泯灭无踪。苍白的指尖湿了,但它娴熟的节奏从未中止。这首曲子他弹了这么多年,每个音符融化入血刻到骨头里,就算他和他的琴埋入黄土,在手指彻底腐烂为泥之前他确信,他依然能把它从头弹到尾。
  
  天色亮了。遍山燃烧着赤红朝霞,旭日光辉中黑袍巫师仰起面,泪水沿鼻翼滑落,渗入一把长髯,无声无息。十指在弦上奔腾跳跃,一遍又一遍。那女孩不会听到。
  
  当她离去之后,他还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弹奏着这首缓慢的、平静的歌曲。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一袭裙裳迎风招展开来,如一面旗。漫天赤霞之中,苍白的罗绮,仿佛也烧着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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