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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

正文 九 (第2/2页)

在这种情形之下,苗丹想要投身这条路,就只有一个法子可想。
  
  “大祭司,我真的不是爱游荡,我弟弟如今大了,可以打得猎了,他带回不少野兔山雉给父亲吃呢……”
  
  迷风并不看他,淡淡地说:“既然不爱游荡,就回家去吧。父母生你兄弟二人,奉养老父的责任也不能都叫弟弟担着,你做兄长的该以身作则才是。”
  
  “是,大祭司教训得对……”
  
  苗丹口里应着,可没半分挪步的意思。迷风道:“你躲在我采药的地方等候,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出来采药的日子也无定准,你若不是整天呆在山里,怎会这么巧就碰见了。我不想见你丧命在山林中,今天便明说吧,苗丹,我是不会收你为徒的,不要再枉费时日了。”
  
  “是!我怎敢妄想做大祭司的弟子,您……您是当世的巫皇啊。”苗丹突然跪了下去,满脸痴迷神色,宛如一个匍匐在神座下的忠心信徒,“只求大祭司指点一二,我真的想当一名巫师,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求您成全!我不敢到草庐去,不敢接近圣女,我只能在外面等着您,这次我已等了五天五夜……求您了,我不怕吃苦,我愿意做任何事……”
  
  “做巫师又有什么好。”迷风望着苗丹,目光却没落在他身上,仿佛这年轻人不过是个透明体,他的眼光穿过了他,直望向远处的喀念什去了。
  
  “你不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有些事情,也终于是无可奈何。到那时你会宁愿你从来没学过那些东西。当世巫皇……只是一个噩梦啊。有一天你发现你只能给亲人带来死亡,就晚了。”他自言自语,说着一些萨卡青年听不懂的奇怪的话,自顾转身而去,“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袭黑袍,就让它终结在我身上也好。”
  
  苗丹不敢起身,眼睁睁看着大祭司慢慢走远,消失在含毒般的绿雾里。这一刻他真的像个老人了,那成为世间传奇的瘦削身影茕茕独行,看上去如此的孤寂和颓唐。年轻人拳头攥得格格响,眼泪都快掉下来。恍惚中似乎听到了琴声。
  
  大祭司明明没有带琴,为什么会有这声音呢。苗丹惶然四顾,烟雾四合,如无边无际的大海,茫茫地淹上来。
  
  雾气中似有若无地一径飘荡着那听不懂的、汉人的七弦琴曲。一阵高了,一阵又低了,仿佛把什么竭力往心底里藏,呜呜咽咽的调子使人不由难受起来。那苍凉暗哑的旋律就像枯萎的花坠在水中,像一声叹息。
  
  像一个老去的男人在午夜想起了往事,静静哭泣。
  
  想到再也听不见师父弹琴的日子,她感到害怕。
  
  青袂是在师父的琴声中长大的。圣女不沾七情六欲,可从小到大,潇湘水云是她的食粮,关山月色是她的衣裳,而蕉窗夜雨,是她的梦境。名唤青袂的女孩,本是宫商角徴七弦音符构筑了这枚近于透明的灵魂。
  
  也许,她是活在师父的琴声之中吧。倘有一天,他不再弹琴了……
  
  虽然她不敢对他说。师父烧了《孟子》,师父不许她乱动他的书,除了琴谱与一本连封面都早撕掉了的卷册。大概他以为她反正看不懂。
  
  她的确看不懂那些四个四个蹦出来的方块字。什么意思呢,萨卡女孩艰难地辨认着它们,指尖依着字句自右向左移动,生怕看串了行。汉人的文字太难懂啦,师父也是汉人,他教会她说他的语言,但他从没写过一个字给她看。折翼山草庐之中没有笔墨这样东西。
  
  风雨凄凄,鸡鸣……什么的,又是什么既见君子、什么死生契阔,还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个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块儿可就不懂说些啥。
  
  他说那些都是《诗》。诗就是没人能懂的东西,师父带着点不屑的笑,把青袂赶开了。玩你的去吧,别再为这些无聊的玩意来烦我。
  
  青袂嘟着嘴。师父不信她识字的么。那些没完没了的“诗”,她是不懂,可她真的认得字的啊!为了证明这个,她得意洋洋举着破书跑到他跟前。
  
  “师父,我认识!”青袂指着某页上褪淡墨字,“这是个‘青’字,是我的名字!师父教过的。师父,你弹给我听好不好,你说过所有的诗都是一首歌,我知道你会的,你以前弹过的。就弹这首有‘青’字的,是我的名字,青袂想听!”
  
  女孩的手指按住那个方块字,小小的、淡粉红的指甲,如一个剥落了的朱砂印。
  
  迷风低下头,她伏于膝畔殷殷仰望,一头蚕丝般细发散落在他腿上。女孩手里擎着那本书,双眸因这重大发现而燃亮,碧清碧清的颜色,天真似透底水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迷风一挥袖,屋角古琴随手势落于黑袍之上。寂寞的七弦,弦弦响动。
  
  弦声里青袂仰起脸,听到师父说:“那不是你,青袂。写这歌的人,在你生出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死了。他不认识你,不会在诗中写上你的名字。汉人的字太难,我不想再教你了。青袂,你还是去爬你的树吧,快活一天是一天……我不会弹这首歌的,因为那不是你。你记得,写歌的人,他已经死了。”
  
  青袂垂首拾起被拂落的破书,想溜出草庐。突然她听到师父呵呵地笑起来,琴音忽振,徴弦响了两声,似凤唳鸾鸣。琴谱说徴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
  
  师父再也不看她,他仰头闭眼,青袂站在门口,只看见瘦削脖颈上的硕大喉结与一部长须,止也止不住,簌簌颤抖。然而琴音在他手下奔涌不绝。
  
  “师父唱另一首歌给你听好么。”黑袍男子说得很平静,随后他低低吟唱,“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与青不是一种颜色么……青袂嗫嚅着,没敢问。师父的嗓子又沉又厚,在琴声下,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是这样好听的男人声音。他指端淌出宁静安详曲调,脉脉如水。青袂听着师父的歌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难受。
  
  歌里唱的是一个穿着绿衣服鹅黄裙子的女子吧?她一定很漂亮。这该是一支快乐的歌啊。
  
  青袂悄悄溜了出去。她害怕掉下眼泪来,惹得师父责罚。无论何时她得牢记她是不能哭的人。她撒开两条长腿向山上奔去,踏碎一地木叶。
  
  师父的琴与歌继续蔓延,山谷中薄灰雾霭因此而波动。
  
  青袂拼命地跑,她有赛过野鹿的脚程,翻山越岭只作等闲。她曾在闪电劈过天空一刹攀住喀都什巉岩,雷声尚未响起,女孩双足已站在峰顶。青袂肩胛像生着无形的翅膀,当她奔跑起来,便是一道光。
  
  可是她怎样也甩不掉那声音。悠悠沉郁的男人歌声穿越漫山岚雾如影随形,生禀异赋的、轻灵如羽的少女逃不出去,它步步紧钉在她背上。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师父,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青袂用力蹬地,身子凌空掠过一大丛紫荆棘,衣摆飘扬似一只飞鸟。她在半空中捂住双眼。师父的歌,她听不懂。听不懂,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青袂拥有电光般的速度。但师父的歌,比光还要快。他的悲伤永远先于她的懵懂而抵达。
  
  她终于跪在喀都什山顶那棵古木之巅,在这里师父听不见她了,青袂将自己藏在密密树叶里,向着天上鸟群伸出双臂,呜呜哭出声来。
  
  “鸟儿,鸟儿,你们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啊。”少女的哭泣飘散在崇山峻岭间,落入弥漫着深雾的峡谷,青袂抬头望着翱翔白鸟,呆呆地说,“鸟儿,什么时候我和师父才能像你们一样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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